第二十一折:灯火阑珊
灵照随静虚他们回到客栈,心中戚惶不安,他把自己关在屋里,颤抖的手打开了那个包袱,一轴画卷缓缓展开,那是一个女子的真容小像,梅红点点,虬枝横斜,浅月一痕,古琴一张。画中女子坐在梅花下的石桌旁,纤细的手指正在琴上弹奏一首令人沉醉的曲子。她娥眉微蹙、眼眸如星,正凝视那七根琴弦。一身白狐裘披风,内穿白绫绣红梅的袄裙,头戴貂鼠皮毛缝制的风帽,画得左上方是题字,落款和一枚丹色印章。
灵照仔细读那纤细的题字:
“帘外烟月自昏黄,瘦梅噙霜醉红妆。
痴心绿绮成三弄,梦里泪痕浸冷香。”
这七绝虽然雅致,却透出一股清冷的哀伤,和画中女子的神态一样。落款写着水月庵主的字样,印章是红色篆书,灵照看不懂。
他把这幅立轴放在一旁,看到包袱里还有两枚香囊,他打开了那枚紫色的,里面是一方淡黄的丝绢,上面书写着:赤桑镇,青石巷,卧虎堂。这应该就是包袱主人的住址了。另外一枚香囊是粉色的,灵照犹豫了一下,禁不住好奇心,还是打开了,里面是一方白色罗帕,上面用黑金两色绣线绣了四个字:山有木兮。灵照略通诗书,这是女子倾诉衷肠之句,那罗帕有些发黄,看起来年代久远。
灵照摆弄着两个香囊,都用银色丝线绣着一朵蓝色的火焰,就连那包袱上也绣了一朵蓝色的火焰,他看了半天也不明白,便把这些物件收拾好,准备这两天就去赤桑镇内城打探一下,顺便打听一下外祖母林家的住所。
除了吃饭,灵照一个人在屋里待了一整天,他苦苦思量水月庵的事,但是百思不得其解,其中的疑惑太多,似乎自己仿佛也与这庵堂有着关联。白天的事太诡异也太突然,那个奇异女子葬身火海,让一切谜团中断了线索。灵照的脑海浮现火光中冲天而起的古琴,耳边响起地底那苍老不堪的声音,很明显,前夜激战,那邪魔没死,水月庵一场火灾是否因他而起,如今他逃匿到何方?静虚真人说,魇魔最擅长遁迹,他若隐匿,只怕很难找到他的踪影。
掌灯时分了,静虚真人和灵一硬闯进来,静虚真人一脸忧虑与焦灼:
“出大事了,南城,命案连起,有数十人在自家屋内丧命,死状和白天一样,官府的人已前往现场勘验。还有,知了姑娘不见了。”
“什么?什么时候的事?”
灵照心里一沉,隐隐觉得有种非常强烈的不祥预感。
灵一看着灵照,眼神里有着难过与担忧,他小声地说:
“下午时,姐姐一直躲在房间里面,说是身上疲倦,要睡一会。吃晚饭时,去她房间喊她,无人应声,推门进去,房里空无一人。”
灵照思考了一下,说:
“这样吧,道长带着灵一师弟去南城,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。贫僧去寻知了,若是寻到了,就到南城找你们。”
静虚真人沉吟片刻,说道:
“这样也好,你自己小心点,夜色里,妖魔猖獗,尽量不要到荒僻之处逗留。”
灵一一听,脸上露出担忧之色:
“师兄,我要和你一起去,我要保护你,帮你寻找姐姐。”
灵照安抚他道:
“师兄有灵珠,不用怕,你和道长在一起,由他护着你,师兄放心,等找到知了姐姐,师兄就去寻你们。”
灵一无奈地点头,他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道长出去了。
灵照把那个小包袱揣进自己怀里,吹熄了灯火,走出了客栈,由于刚过掌灯时分,宵禁还没到,所以街市上还有不少行人,那条街灯火阑珊,人流涌动,灵照无心欣赏这市井的热闹与繁华,他向路人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着知了的面貌特征,每一个百姓茫然摇头的离去,都让灵照的心失落一分。
这一路走来,多少波折磨难,他们从来没有走散过,突然不见了知了的踪影,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难受的很。平时不觉得,也是这一刻,他才意识到,自己多么在意知了。原来身边没有了她,自己的心是这么慌张与焦灼,人海茫茫,到哪里寻找,这一下子失去了踪迹,往后还能再见面吗?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一幕一幕。师傅说得失随缘,苦乐自知,人这一辈子,会不断地得到最美好的东西,但是时日积累,也终将一点点地失去拥有的一切,最终撒手人寰之时,两手空空。“世事一场大梦”,梦中人,谁能勘破这执迷幻梦,就算修行之人,也有心魔需要按捺,更何况寻常人家。劫与缘,需得一一去应对,去迎接。那时不懂,现在朦胧中,有了得失心,也有了心魔。到底还是师傅说得对,自己的心在禅院之外,在凡尘之中,得历经磨难,方能回头顿悟。
灵照心神恍惚,一路走一路询问路人,一边东张西望,总希望在下一个灯火阑珊的路口,一下子就看到知了微笑转身的面容。
可是走了很多条街道,灵照都没有找到知了,他一个人,在这盛夏的凉夜清风中,突然觉得莫名的伤感与凄凉。到底是缘分尽了,各奔东西,这不辞而别,是不是预示着永不相见?
灵照正在伤感之际,忽然听到脚下的石桥下有人说话,那声音,分明就是知了,他很惊喜,急忙俯下身子,两手扶着桥栏杆往下看。
借着不远处的灯火,他很清楚地看到身穿碧衫的知了,她正与一个陌生的书生言笑晏晏,他只看到那书生的侧面,还有他手里拿着的纸扇,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,灵照听得不太清楚,只看到知了痴痴地笑,一张白里透红的粉面,一双清澈明亮眼睛盯着那书生,那个书生的手搭在知了的肩头,知了的脸上清纯的笑意更浓。她温柔地摸着那书生的脸庞,轻轻地依靠在书生怀里,灯光下两人俨然是一对热恋中的有情人。
灵照一脸惊愕,他的眼里一热,泪水滴落下来。心里道:这是怎么回事,原来她在赤桑镇早有良人在侧。就在灵照内心难过的时候,眼前的一幕让他惊悚地睁大了双眼!
知了和那书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知了的笑容突然变得狰狞,她慢慢地张开了嘴,露出白森森的尖利獠牙,那双灵动的眼眸变成了浅碧色,流转着光辉,两只手臂上慢慢生出银白的鳞片,她突然一口咬住书生的脖子,血珠迸溅!
那书生疼得张大嘴巴,却喊不出声音,他浑身剧烈地抽搐,手脚徒劳地挣扎着,慢慢瘫软下去。知了的身体和他一起倒在草地上,她贪婪地吸着那书生不断从脖颈伤口出狂涌而出的鲜血,两只眼睛露出凶兽一般的精光,那双碧眸仿佛在看着灵照。转眼之间,那书生的身体干瘪下来,一张清秀的脸,只剩下一张干枯而且褶皱丛生的皮,两只眼睛努出了眼眶。知了吸光了书生的一身血肉,如小兽一般张开獠牙森森的嘴,咬下了书生的双眼,贪婪地咀嚼着,那声音很响很清晰,刺激着灵照的耳朵,让他想呕吐,他就这样无比真切地看着知了一点点吸干了那人的血肉!
灵照呆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,他手按桥栏纵身跃下,脚步点地又纵起,几个起落,来到知了的面前!
可是草地上哪有知了和那书生的影子?空空如野!灵照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,地上确实什么都没有!他心惊肉跳,回想起刚才那恐怖的一幕,他坚信这不是幻觉,可是眼前空荡荡的草地,将他内心坚定的判断击得粉碎!
他呆了一瞬,纵身跃上石桥,又回头看了一眼,满心疑惑地离开。
灵照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,人流在他的身旁交错,他的脑中一片空白,找不到知了,又经历了石桥下似真似幻的一幕,他的心里乱得很。
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,在街道转角处,他看到了知了!那丫头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,嘴里正在吃着饼饵,手里拎着一个纸包。
灵照忽然大喊一声:
“知了!知了!”
知了猛然抬头,发现了灵照,目露惊喜之色,她向灵照跑过来。
灵照也飞奔过去,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,在人群里四目相对。灵照几乎要哭出来了:
“你跑哪里去了?可急死我们了!”
知了泪光闪烁,哽咽着说:
“我出来给小胖子买吃的,多走了一条街,就迷路了,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,我也心焦,怕和你们失散。”
说着泪水汹涌而出。两人相对而立,站了很久才缓过神来。灵照说:
“我们去南城吧,那里出事了。我们和道长还有灵一汇合。”
知了点头,擦着眼泪。
两人并肩游走在市井灯火阑珊处,那条热闹的街上,男女老幼的行人,说笑着,有的在吃东西,有的在看布料,有的拉着孩童的手在街上走……成群的孩子追逐而过,卖糖人的商贩旁边围满了人。
灵照看了知了片刻,他们在一家灯笼铺门前停下了,灵照说:
“还要走很远一段路,离了闹市,就黑了,给你买一盏灯笼吧。”
知了眼睛一亮,点了点头,他们走进灯笼铺,各式各样的灯笼令他们眼花缭乱,有金鸡报晓,有灵猴摘桃,有仙翁贺寿,有月宫玉兔,大的小的,琳琅满目。店铺掌柜笑脸相迎:
“两位小客官,挑一盏吧?咱们铺子里的灯可是这北城最好的,而且价钱上绝对是童叟无欺。”
灵照的眼睛看中了一盏白莲灯,掌柜的眼光精明,立刻笑了:
“小客官眼光不错,这盏灯卖得最快,价钱不贵,二两银子。”
“二两!”
知了一旁惊叫一声,她伸手取下一盏普通的红灯笼,看了一下说:
“这盏就好了,给钱吧。”
灵照询问价钱,掌柜的笑脸如花:
“这个便宜,三钱银子就可以了。”
灵照取了一小块银子交付掌柜称量找零不提,只说知了眼睛出神地看着这盏红灯笼,似有无限欢喜。
两人提着灯笼,离了灯笼铺,一步步向南走去。知了留恋不舍地回头张望,那一片灯火人间,多好啊!她幽幽地说:
“如果不是要事在身,多想再逛一逛这条街,看着那些父母拉着孩童的样子,心里暖暖的,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爹娘一样,只可惜,我连自己爹娘的样子都记不得了。”
灵照也停下了脚步,知了的话,让他也心里感伤,他们都是漂泊在外的人,没有家,没有爹娘疼,有时候,连吃顿热饭都是奢侈的。看着那些享受着天伦之乐的百姓,灵照想起了自己的身世,想到自己从未谋面的娘亲,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,不知道她此时是不是也在想着自己。他又想到自己那个做了大将军的爹爹,如今他富贵加身,不知道会不会认自己,想着当年娘亲怀着身孕被他赶出来,灵照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怨恨,如果不是这个冷酷无情的人,自己也许此刻也能承欢于父母膝下,怎么会十六年在山寺修行?他决意找到娘亲之后,就走得远远的,避世隐居,绝对不和这样无情无义之人相认。
灵照想着自己的心事,看着知了留恋不舍的神情,他没有回应她说的话。过了好一会才说:
“俱是触景伤情,看了也是难过,咱们还是走吧。”
知了没有回头,轻声说道:
“不,不是难过,是羡慕,是憧憬,这人间烟火的暖意,哪怕只是过客,看了也欢喜。两个人一起的话,就更不会难过了。可以像没有家的小猫小狗那样,凑在一处取暖啊。”
黑暗里,灵照笑出声来:
“也对,能这样倚靠着取暖也是好的,最怕一个人在风雨中赶路,世风炎凉,人情冷暖,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空虚和孤单,那才是最可怕的。”
知了仍旧没有回头,她缓缓地说说:
“对啊,有人疼的孩子才是幸福的,就像我,阿婆再亲,都没有和爹娘在一起的好。我一定要找到我的爹娘,无论付出什么代价,我都愿意。”
灵照心里凄凉,他不由得拉住知了的手,知了回头,已是满脸泪水:
“小和尚,等完成了你的心愿,你会不会陪我流浪天涯,一起寻找我的爹娘?”
灵照也泪水流淌,他笑着说:
“会的,我们一起找亲人。”
“那……如果找不到呢?”
“那就一直找下去,找到心灰意冷,就找个安静的地方,避世隐居。”
“你不回静安寺了?你不要你师傅了?”
“我们可以在静安寺附近隐居啊。”
“你会还俗啊!”
“一个动了凡心的人,在佛的面前,心也是不静的,我下山之前,我的师傅就看出来了,是他让我游历红尘,历劫应缘,如果缘法天定,我回头彻悟就回去,如果能与父母相认,乐享天伦,自不必再回寺修行。”
“那你舍得你师傅吗?”
“不舍得啊,可是人有太多的难以取舍,一切随心,从容欢喜吧。”
黑暗中,两个人的对话飘荡在夜风中,他们并肩而立,对了那灯火辉煌处站了良久。终究还是纷纷转身,背对着人间繁华,走向黑暗,一盏灯笼在手,红光照亮前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