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美好
（一）
我和李由吵架了，特别凶的那种，我非常伤心，哄不好的那种。
都说伤人可以，只要别伤心就好。可是，我的心，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却出现了裂纹，和他认识五年了，难道我和他的这份感情终究还是逃不脱“七年之痒”的魔咒？我和他最终没能通过时间的考验？
这几天，我一直请假待在家里，关掉手机，中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，白天若无其事地吃饭、做家务、追剧、喝奶茶……晚上缩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神，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，我和他会说出这样的话，我们之间没有了回旋的余地，泪水无声无息地汹涌。
爱得深沉，所以伤得也深。一颗心，只能安放一个人；一颗心，无法放下一个人。我追悔莫及，如果当初别掺和进了爱，也许我们可以是能处一辈子的知己朋友，我们可以从青春年少笑谈到白发苍苍，如果没有了你，这一辈子该有多孤独无趣。第一次，因为一个人，我的心，慌了，我的世界，一夕之间变成了灰色的，我突然对世上的一切事情都没有了兴趣。焦虑不安的夜晚，那个夜晚，我突然有了抑郁甚至厌倦的感觉。越是一个人，越是想不开。两个人歇斯底里的那一幕，反复在脑海里出现:
李由眼睛瞪得很大，一张愤怒的脸涨得通红:
“你当初看上我？是不是为了我的钱，口口声声说爱我，没有了钱，我现在啥也不是了，对吧？”
我的心在滴血，脸上却冷傲决绝:
“是的，你要是没了钱，就凭你胖成猪的模样？我会看上你？我安乔真是瞎了眼了，这么委屈求全地跟了你五年，五年的青春年华，浪费在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身上！”
说话间，我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出来。
李由惊愕地看着我，好像在打量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。
在盛怒之下，两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伤着彼此，就像两只拥抱在一起的豪猪。
卑微的工作，为了生活，两个人都是百般委屈，在各自的岗位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，进行着奥斯卡影帝一般的表演。为了对方能过得好一点，都经常加班到深夜。每一场烤肉和啤酒发酵出的嗨，我们都酝酿了很久。各自都不容易，又都太忙碌，虽然为了我，李由来到我所在的城市工作，可是我们聚少离多，有时候一两个星期都见不了一面。爱，开始于风花雪月，平淡于柴米油盐，最终还是要彼此的长情与陪伴。
时间最无情，它锲而不舍、日夜侵蚀，直至把一份好好的爱，消磨得千疮百孔。于是，他的身边多出了一个“红颜知己”；于是，我的身边也有了一个嘘寒问暖的人。是我们不够信任彼此，还是我们对彼此的爱还不够深？
总之，我觉得，我要成全他和他的“红颜知己”了；我觉得，他要放下这段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了。
那天晚上，从他家跑出来，他第一次没有追出来，夜风的凉，让我瞬间清醒。
（二）
五年之前，我、随风大哥，李由，相识于联众游戏论坛，棋牌室里，他最风趣幽默，而随风最温文尔雅，大家处得久了，就由群聊发展到私聊，视频的那一边，李由长相普通，与神交时的想象大相径庭。而随风却很帅气，有一个大学中文系老师的身份，而且从随风的眼神里，我读出来一份珍贵的深情。可是我自卑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，一个小公司上班的小员工，我的渺小配不上这份感情，与其将来因为这种社会地位过于悬殊而分开，还不如一切都不要开始。随风是天上的明月，自会有“夜夜流光相皎洁”的星星出现在他的生命里，而我，只是一个曾经令他怦然心动的过客罢了。
我的这份冷静的“理智”令随风很伤感，没过多久，他和我就由私聊回归到群聊了，这个时候，我的QQ视频被另外一个人占满，就是这个要和我在平淡的生活中相濡以沫的李由了。我们没日没夜地聊天，就像水里的两条不知疲倦的鱼。这五年的时间，这个叫李由的人为我牺牲了太多，他放弃了待遇优厚的安稳工作，只身来到我所在的城市发展，日子过得忙碌而艰辛。为了我，他和家里人闹翻了，过年的时候才回老家过年，每一次都是一脸阴沉地回来。为了我，他放弃了在联众里悠哉悠哉的游戏，整天见不完的客户，写不完的工程计划。只有到了星期天，才有时间陪我吃饭，逛街、看电影？一看到他疲倦的眼神，我的心就软了。情人节的玫瑰花？我很多情况下连他的一句祝福都收不到。朋友圈铺天盖地的秀恩爱，让我的心很失落。
爱得久了，是不是不需要哄我了？还是他……我不敢往下想了，只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:他那么忙，那么累，还不是为了我吗？别责怪他了，自己不也是经常加班熬夜，经常不顾得回他的视频吗？在这样的一个小城，能维持生活就已经不容易了。卑微的小人物，只能偶尔拥有生活里的小美好，大家各自忙碌，各自拼搏，回到家时，对方都已经在梦中了。这样朝夕不得相见的情况，就是我和李由的日常。几年的应酬生活下来，让李由身材发福而油腻，距离我心目中的理想更加遥远了，嘴上不说，在内心深处，我已经很嫌弃他了。我和他，终究还是到了“应酬彼此的客气和礼貌”的地步；我和他，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。
可是，我从来没有想过，未来的日子里会有更大的变故，就像我从来都习惯了这个屋里有李由的味道一样。直到我发现李由的身边，出现了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孩，抱着一摞文件，和他出双入对。直到公司里的小张为我送早餐的时候，被李由撞见。于是我们有了激烈的争吵，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，这份感情是被现实消磨殆尽，我不是那个日常陪伴他冲锋陷阵的冯好好，他不是那个天天给我买早餐的张泉清，我们的心里，都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。就像玉有微瑕，我们当年单纯的爱恋，把对方呵护如宝的真心，到如今，已变了味道。是我自己不敢面对罢了。终究还是要失去对方了。昏睡一天的我，泪眼婆娑，打开了手机，一个信息都没有，我默默地发了一个朋友圈，一张图片上，两只握紧的手，一颗碎裂的心。难过至极时，我竟然一个字都没写出来。真正的痛，是语言无法形容的。真的悲痛了，是不会像全世界宣扬你的伤感的。
（三）
那个晚上，一个微信视频打过来，手机屏幕上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头像出现，我心里一痛:是随风。
那个晚上，我把这些年的经过都跟随风说了，我的委屈我的愤怒还有我的内疚，还有，还有，我和李由无法挽回的曾经。
视频的那边，随风的眼睛里有泪水，他说的话很少很少，都是我撕心裂肺地哭诉。只记得他说:早知道我今天如此痛苦，当初他就不会选择沉默，去成全我和李由。早知道我如今过得这么痛苦，他绝对不会那么随便地找一个熟悉的同事结婚，而是应该默默地守着我，等我无家可归的时候，收容我。
然而人生没有如果啊。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，我喝了太多的酒，我甚至说出了让他离婚我等他的话。他苦笑着说，他已经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了。我一边喝酒一边哭得像个孩子，哭得累了，什么时候挂掉视频睡着了，我自己都不知道了。
第二天醒来的时候，已经是中午了，收拾屋子的时候，电话铃声响了，是张泉清，那个对我有意思的男生。我接了电话，打断了电话那头他的嘘寒问暖，我和他之间是该说清楚了，这样模糊不清地过日子，是我最大的错，就算没有李由，我也不愿伤害一个我不喜欢的人。电话那头的张泉清，沉默了片刻，笑了一下，大家都是聪明人。
一个星期后，我从原单位调离到这个城市的另外一个区的总公司上班，换了一个新的环境，我也想换一个人生，开始新的生活。
原以为这样的平静生活，会不痛不痒地持续，我已经学着适应朝九晚五的工作，我已经学着忘了过去的一切。
可是，五个月后，就是这场令人压抑到窒息的新冠病毒的肆虐，恐慌，隔离，每天铺天盖地的新闻，不断上升的感染数字，抖音里刷到的都是医生护士乃至整个国家的众志成城，我一下子跌进这个巨大灾难的洪流中，公司停工，超市混乱不堪，市民在疯狂抢购大米油盐等生活物资，社区宰杀鸡鸭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。每一天都被迫关在小屋里，那种煎熬真的难以想象，抖音里晒自制美食的都是一家人守在一起共同面对疫情的“苦中作乐”，有相爱的人在身边，就算面对死神，也会从容。而我呢？在重灾区，高风险的地方，小区里不断有人被带走，我隔着窗户玻璃，睁大恐惧的眼睛，小小的密闭空间里，我反复地量着自己的体温，生怕发烧，我要是也被感染上，被抬进医院那密闭空间里穿上厚厚的防护服戴着N95的口罩，甚至上了呼吸机，静候死神的时候，谁会来到我身边看我？是我的妈妈吗？她已经辞世很久了，而我的爸爸，自从和我妈妈离婚后，就和我断了来往，我是个没有家人的孤儿。是李由吗？他现在眼里大概只有冯好好了吧。是张泉清吗？我已经为了拒绝他而离职。是随风吗？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，断然不可能了。其他酒肉朋友，平时约一下，已经难得真心，大灾大难面前，谁会关心一下我？一刹那之间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
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，微信那边，随风发来一条很长的语音。我颤抖的手指，哆嗦了半天，才点开，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:
“儿子，我再跟你说一遍，我不可能接受一个孤儿成为我的儿媳妇，妈妈阻止不了你娶她过门，但是以后的日子就别想让我们认可，除非你不要这个家，只要你们跨进这个家门，我保证那个女孩子绝对是落入苦海，妈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，你要是答应和冯好好的婚事，我们冯李两个家就是双赢，大家生意上，生活上，都是两全其美。你考虑清楚，为了一个女孩，你要抛弃爸爸妈妈和眼下优越的富裕生活吗？你当年离开我们，去那样一个穷地方，一呆就是五年，你得到了什么？妈妈是爱你的，所有的打算都是为了你好，儿子，你要相信妈妈……”
我的眼睛瞪得那么大，这五年里，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，陪在我身边的李由，经历的这些家事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，微信里随风又发来一条语音，我急忙打开，是李由的！
“我知道我错了，那天伤她太深，可是，我家就是一个泥潭，我不想她陷进来。而我拼搏到现在，也没能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，这份爱，到现在，已成枷锁和负担，我那时候已经决心放手了，所以才故意让她看到我和冯好好在一起，我知道她接近小张，是为了气我……如果不是到了生死边缘，如果不是因为疫情，我根本无法意识到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，我最想守护的人是谁，我期盼着隔离解除的那天，我想在第一时间奔向她，向她说对不起……可是，随风哥，你说她会原谅我吗？”
我的手哆嗦着，几乎拿不住手机，这一刻，我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心意，没有他，我的生命里，注定一片灰暗。原来如此，我泪落如雨。爱到最后，却要用伤害来保全对方，那场争吵，我拼尽全力，而他却以肉身承接我所有的伤害。
我一边哭，一边拨打李由的电话，他没有接，只回了我一条信息:
“等我，等我们重逢的时刻，等我们余生光阴里幸福如初的小美好。”
我哭出声来，跌进沙发里哭得昏天黑地，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压抑和委屈，都被泪水冲刷。外面的世界，依旧病毒肆虐，而我的内心世界，已经雨过天晴。我笑着对镜子里的我说:其实我很好哄，一哄就好了，我愿意原谅一切，只要他能回来。
尽管这场隔离从新年持续到六月，可是狭小的空间里，密闭隔离的我不再恐惧，李由并没有过多的联系我，他参加了志愿者活动，每天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，奔波在抗疫一线，为了这座城市里更多人的健康，他不顾危险，出现在风险最大的地方。偶尔他会发过来一些视频，说他的近况，让我不要担心。
我虽然焦虑不安，但是也有了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生活。
（四）
那个六月的初夏，我走出家门，像坐了一场最难熬的牢，外面的空气真好，阳光，白云蓝天，来来往往的人群。
我握着一张纸条，按照上面的地址，打上了出租车。手机响了，微信那边是随风发来的信息:
“如果不是我再三逼问李由，相信到现在他都不会说出真相，这样糊里糊涂地恨着对方，对你来说是最不公平的，我只想你们都好好的，好好过日子，好好爱彼此，在寻常的日子里，艰难而幸福地过好余下的光阴……能让你知道一切真相，能让你明白他是爱你的，是我做的最好的事，各自安好啊！——随风。”
我的眼泪滴落在手上，我抬起脸来，望着车窗外的风景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
我要和我的爱人重逢了，在疫情结束的第一时刻，在这个城市解除隔离的第一天。那条街的尽头，一个身材胖胖的油腻男人，手里拿着一大束气球，红的，黄的，蓝的，绿的，紫的，我下了车，站在他面前，一脸明媚的笑，可是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。
他比过去瘦了好多，那双大眼睛依旧清澈，整个人很精神，穿着笔挺的西装，白衬衫，蓝条纹领带，一双皮鞋擦得锃亮。他手里的气球递过来，我伸出右手接过来，低头一看，气球下坠着一个小条幅，上面好像写了什么字，我没来得及细看。
他伸出手来，与我的左手紧握着，一脸笑意:
“你好，重新认识一下，我叫李由，很高兴再次遇见你。”
我抬起泪眼，笑着说:
“我叫安乔，余生不长，请多指教。”
我们云淡风轻地说着小说里的桥段，两个人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，熟悉的心跳与温暖，熟悉的彼此的气息，所有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浮现，这一路走来的种种滋味，过往不究，未来可期。
人潮汹涌，那个女人手里拿着的气球不小心脱了手，无数的气球飞上蓝天，带着那个红色的小条幅，众人仰头，看到了那三个字:小美好。
只道，又是一对情侣的复合。吃瓜群众，笑着议论纷纷，然后又各自赶路离开。
而蓝天之下的我们，在高楼林立的小城拥抱了很久很久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