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赠与我的
文：幽兰
窗外的鸟鸣衔着晨光溜进房间。披衣起身，阳台上的空气清冽澄澈，微凉地撞向我澎湃激荡的心房。
回想一年来，世界给予我的是丰盛而残酷的礼物：病痛的煎熬，离别的伤痛，也有幸福的光芒，喜悦的涟漪。它们像失控的墨汁，在我人生的宣纸上泼洒出随意又难解的图案。
【1】
去年此时，卧床多日的母亲竟奇迹般地能下地行走了。虽然需要搀扶，但这个微小的进步已让我们欣喜至极。
我的身体也终于撑不住去医院做了治疗。手术后的我，看见亲人们关切的面容，泪水顿时决堤般涌出。镇痛药似乎对我起不到一点作用，敏感的痛神经一直在向我施压。病床上，我的身体变成了一片咸涩黏腻的沼泽，泪水和冷汗每天都浸透我的头发和衣衫。
白日里，姐姐们轮番守候，温柔地为我更换衣服，为我擦干泪水汗水，疼我受罪，嘱我坚强；每个漫漫长夜，先生与孩子如温暖的烛火，陪我熬过黑暗的吞蚀。在那段时光里，我终于触摸到了生命最本真的质地——那些被日常琐碎深深掩埋的，关于爱与存在的真相。
【2】
我是在出院一个多月后才见到母亲的，住院的事一直没让她知道。那时我也还是多半时间都平躺着，去母亲那儿也只是静静待在她身边，陪姐姐们说说话。用先生的话说，也就是去"蹭顿饭"罢了。
那时的母亲就不怎么说话了，连吞咽都变得异常艰难。她会含着一口药，不停地让我们给她喝水，直到两腮鼓得老高。好几次仰起头使劲往下咽，可最终还是把化成黄黑水的药全吐了出来。"咽不下去……"她摇着头，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疲惫。
母亲不能动的几个晚上，我和姐姐们都在。我自然是最被关怀的那个，姐姐们总嘱咐我好好休息，不喊就不要起来。可我心里总悬着，睡不踏实。每到凌晨四点，我就轻手轻脚地过去看望一眼。灯光虽暗，却足以让我看清母亲的面容。见姐姐和母亲睡得香甜，我便安心回房间躺下休息。
母亲离世的前一天夜里，我突然醒来，全身又被湿透，赶紧赤脚小跑去看母亲。我发现母亲的眼睛睁得老大，头微微陷在枕头下，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沿。我立刻察觉她的不适，正要上前查看，已经好几天不开口的母亲，竟在这时唤了一声我的乳名，抬起手臂示意我过去。
我几步迈到母亲床前，母亲突然用枯瘦的双手，紧紧搂住我的腿，用尽全身力气把我往床上拽。头抬得老高，呼吸急促，满眼的期待。姐姐坐起身红着眼眶对我点点头，示意我顺从母亲的意愿。于是我们母女三人就这样紧紧依偎在一张床上，直到天明。
到了晚上，我执意和母亲同榻而眠。一直紧紧攥着她枯瘦的手，另一只手有节奏地轻拍她佝偻的肩膀，让她知道，我一直都在，不会再离开。
月光从窗帘缝隙渗进来，在她凹陷的眼窝投下颤动的阴影。我知道母亲的时间不多了，她最怕独处，尤其怕阖眼前看不见我的身影。那晚是给她用过第二次止痛针，呼吸格外绵长，松弛的皱纹里甚至透出几分孩童般的安恬。见她一直熟睡，我们连身体都没敢帮她翻一下。谁想到这安静温存的夜竟成了诀别，自那之后，母亲再没睁开过眼睛，再没有拉住我的腿喊我一次，更没有用柔软的拳头和姐姐们一起为我捶腰。
【3】
去年9月底，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我再次推入人生低谷。惊吓之余，我又深深感恩上天的眷顾。原来，人生最大的感恩就藏在“不幸中的万幸”这六个字里。
因为脑震荡的缘故，好一段时间我都头疼的话都不敢说，写字做事都成为一种奢望。那段时日，我深陷在消沉中难以自拔。但一想到前方还有漫长的道路等待跋涉，还有无数未竟之事需要我来完成，我还是让心静了又静，唯有尽快养好身体，重新振作，才能继续前行。
【4】
其实，儿子的订婚日原本定在去年的7月份，也就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天。老人家盼这一天盼了很久，却没能亲眼看到她喜爱的外孙订婚，尝到喜糖的甜蜜。孩子们很懂事，事先他们把订婚需要准备的一切都安排妥当，真的没让我费一丁点心。
前几日，我终于迎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最幸福的事情——儿子大婚了。
敬茶时，我双手接过儿媳递来的茶杯。氤氲的热气中，两张青春洋溢的笑脸在茶香里闪动。那一刻，滚烫的茶水温热了指尖，而孩子们眼底闪烁的幸福，却让我的心口泛起一阵温柔的酸胀。茶杯很轻，可捧在掌心的，分明是沉甸甸的崭新人生，我要用心用爱用所有的热情温暖和祝福帮他们开启。
婚庆典礼现场，当主持人让我为即将登台的儿子整理衣冠时，我的手指微微发颤。明明是最幸福的时刻，视线却突然模糊得厉害，我始终低垂着头屏住呼吸，生怕一抬眼，一喘息，就会惊落蓄满眼眶的泪水。直到儿子转身走向礼台的背影在灯光下渐渐拉长，那些压抑已久的泪珠才终于顺着脸颊，一股脑儿滑落在厚厚的红毯上。
看着儿媳甜甜的笑脸，听着那声软糯的"妈妈"，我的心完全被融化了，握着红包的手不禁微微颤抖。当她双手捧着鲜花递到我面前，轻声说"我想把花献给最亲爱的妈妈"时，我的眼眶又瞬间湿润了。多么善良的孩子，她知道这一年我经历的太多，所以把心底最美好的祝福给了我。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，将这个贴心的小棉袄紧紧拥入怀中。
儿子说，姥姥走的那天，儿媳在她妈妈怀里哭了好久，还执意要过来陪我，儿子没让。这孩子已经默默把订婚的日子往后挪了，这份体贴让我心里又暖又疼，我已经很对不起她了，哪能再让她为我做更多呢。
这一年，时光被拉长得像一个世纪，五味杂陈都感受到了。姐姐们说，母亲是算好了日子的：她将离别安放在我的喜庆之前，像把苦药裹进蜜糖。我知道，她最后的心愿不过是希望我记住，思念可以含着泪，但生活必须带着笑继续前行的。
姐姐们还说，这一年来，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我都经历了，往后就好了，就要步入健康幸福的新生活了。是啊，这世界赠予我的，终究还是一份完整的礼物。它由失去与获得共同编织，让痛苦与喜悦相互交融。正如黑夜与白昼交替，才能成就完整的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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